封面人物專訪 | 社會系 鄭志成

《海東》
Dec 18, 202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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封面人物專訪 | 社會系 鄭志成

「以對自己的認識為基礎,你才有可能去想像未來的自己。」

◆ 鄭志成

德國波昂大學社會學博士畢業,現任東海大學社會系 副教授

Q:大學這個階段對老師有什麼意義嗎?這個階段的時間都在做什麼?

大學是一個思考的階段和機會,你可以在大學時期好好想一些事情。高中階段可能有考試因素,往往沒有機會和時間思考。如果你願意的話,正好在大學時可以好好想事情,而且在就業以後也不見得會有這個「好好想一想」的機會。

我講的思考不是針對課業或工作方面,而是聚焦在一己自身。如果你思考自己其實就是「自我認識」,包括生命意義,以及你是怎樣的一個人;而自己的未來是對於生涯規劃的那種想像。思考自己其實就是「面對自己」,可以用大學時期做的事,但對於未來我覺得就比較困難,因為未來不是面對,只能想像。對我來說,想像要有依據才得以可能,也就是需要一些可依循的線索,總不可能什麼都沒有就去想像。

以對自己的認識為基礎,你才有可能去想像未來的自己。你連對現在的自己都不是很清楚,怎麼可能去想像自己的未來。從小到大,許多事物環繞自身,許多你接觸到、看到、在當下所發生和經歷過的事,也許都會對自身產生影響。

Q:二十出頭的年紀往往會對未來有一些憂慮,老師二十多歲的時候有過這樣的煩惱嗎?當初又是怎麼和二十多歲時遇到的問題相處的?

若不特別講哪一方面,我在大學好像沒有什麼困擾。我大學唸東吳數學系,大一時覺得數學系的課程其實在高中就已經熟悉了,覺得沒什麼意思,便轉到社會系後才開始接觸社會學。但轉系對我來說也不是什麼困擾,雖然要補修一些大一的學分,課也不是很輕,不過真的沒有那種會影響到生活的困擾。

困擾這兩個字對我而言可能沉重了些,當然不至於完全無憂無慮,應該說沒有什麼人事物會影響到我的情緒或作息。如果有的話,那也是在比較晚之後了,印象裡在大學沒有什麼困擾。

Q:您繼續念研究所的契機或動力是什麼呢?

大學畢業時,我也不曉得要做什麼,又覺得社會學好像還唸得不是那麼透徹,那就再唸一下好了。也碰巧考上了,就繼續留在東吳唸。兩年畢業後就去當兵,現在回溯當時的情況可以說是緩衝吧。雖然那時可能沒有這麼想,可是事實上是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,即使把時間延後,在當完兵以後還是要找工作或思考下一步要往哪走,但其實也沒有想得很清楚。一直到現在,我始終這麼認為,人生是無法深思熟慮的,真的不需要自尋煩惱,想那麼多。

在此順便提一下,現在的大學生或是年輕人,對於就業謀職的焦慮來得實在太早了。我覺得這些是這個社會或這個時代強加給你們的,造就現在這樣的不安氛圍。以前我大學班上同學很少人大學時就想著畢業要做什麼,更不要說打定主意要做什麼,考公職也是畢業後再去準備。這種過早、過度的對職涯工作的焦慮或壓力,會讓你沒辦法好好地享受大學生活,無法從容地面對此時此刻的日子,這是我現在看到的現象。

我為什麼從來不開大四的課?你們都在忙著找工作哪有心情來上我的課。這種現象不是我能夠挽回的,因為整個風氣被形塑成這樣。這會讓你無法安心地在這個階段做這個階段該做的事。所以過度焦慮是沒有意義的,也就是說,你現在擔心也沒辦法改變你的未來,現在煩惱這些有什麼用處呢?

Q:那您為何會選擇繼續攻讀博士呢?

我退伍後就必須找件事做,不管是什麼事。那時候我其實真的沒想那麼多,因為有什麼工作就找什麼,我從來沒有立定志願想要做什麼,書唸多了我還覺得唸太久,就不要再唸了。

後來我去應徵台北一家挺有名氣的糕點公司的企劃工作。臨去上班前,我母親問我說:「你要一輩子賣蛋糕嗎?」想想好像也真是個問題。所以雖然被錄取,但沒有去報到。之後我有機會擔任電視台播報國際新聞的工作,我就又想著:「我要一輩子做這件事嗎?」

我現在也會問學生同樣的問題,若要考公職的話,就會請他們想想:「你要一輩子坐在那張辦公桌嗎?」當然可能會升遷,但基本上工作性質都差不多吧。對我來說就是沒有什麼挑戰與變化。播報新聞也是每天都同一種模式,久了就沒什麼意思了,因此後來也就沒去報到任職。之後我去兼了一門課,碰巧當時有機會到東吳課外活動組工作。就辭了兼任講師,在課外組全職。課外組的工作比較活潑些,但我還是會想到我母親的那句話,她其實只是不經意的說出那句話,可是一直是一個提醒,一個人生的提醒。

接著就有了想要出國看看的念頭。於是下了班就去補托福。等到考完試後要決定去哪個州,念哪個學校,什麼科系,才又真正面臨到自己到底要讀什麼,做什麼。我對於美國的主流社會學不感興趣,甚至反感。心想不然就去德國好了,雖然當時我對德國一點兒都不清楚。那時候也完全不會德文,但我覺得反正年輕就是可以「任性」一些,瞻前顧後成不了事。於是就在學校裡每周去聽德文課,晚間在推廣部修習德語文。當時留歐還要通過教育部的歐考,且因為還在戒嚴時期,出國相當麻煩,但最後我還是去了德國。在東吳課外組尚稱安穩的工作也當然辭掉了。我申請的波昂大學社會系隸屬哲學院,規定要修兩個輔系,就選了哲學和歷史。那正是我想要的,以前雖然多少涉獵和旁聽過一些相關課程,但也不是那麼清楚,所以一切都從頭學起。並且歷史系(準確地說,是「憲法史、社會史與經濟史系」)還有英文及法文門檻,哲學院的博士學位還要求拉丁文。但我從來沒有想到這需要花費多少時間,更不會計較時間成本。就這樣唸了下去。遇一事,理一事。我真是沒打沒算。

Q:從坐在台下聽課的學生變成現在在台上的老師,怎麼看待這個身分的轉變?

我在德國待了十五年,其中八年在巴伐利亞學術院工作。回台灣已經四十三歲了,所以其實不是從學生突然成為老師的那種身分轉變。那個身分轉變是慢慢的,不會看字面上意思好像是一下子就變過來。甚至我在德國最後一個學期都還與我教授合開過一門高級討論課,所以「當老師」並不陌生。但麻煩的是我離開台灣太久了,我根本不清楚現在台灣的大學生文化或整個唸書的氛圍。這些都要慢慢逐步認識理解。不論是學習、生活,認識和感知上,每一代都有不同的處境。

我現在最大的困擾是面對學生。現在的大學生的狀況我自忖是抓不住、跟不上的。以前我上課問問題都不用點名,因為學生會主動回答;但現在好像不會了,上課的氣氛變得沉默寂靜許多,而且這幾年的情況變得更加顯著。

所以我現在上課也不得不試著讓學生分組討論。我會覺得有點心虛,會有消耗時間的不安,就像我不太喜歡上課放影片,總會有打混摸魚的內疚。我當然會去各組參與討論,但我坐在那兒反會讓他們不敢盡情發表意見,我離開後便又開始熱烈討論,所以我一直在調整哪種方式會比較好。做為老師我必須去調適,但回到一開始的問題,這個由學生變為老師的身分轉變對我來說並沒有那麼明顯,也不至於會影響到我。

Q:怎麼看待東海這個環境呢?

我會提醒在東海的學生們好好善用這個環境──東海真的很美!東海的美我很少會去批評。當然,除了垃圾蒐集袋放在樓梯轉角間,上頭還寫一些有的沒有的文字,那是什麼日常生活美學啊!但我都懶得批評了。就整個大環境而言,我覺得在東海校園上課的師生應該要好好善用這樣的機會。因為能坐享這樣的外在空間非常難得。相較於其他學校,東海夠大夠美。雖然現在講這種話可能沒人聽了,但我認為陶冶性情的環境還是相當重要。我們的學生可能身在其中,就沒那麼珍惜了。你會大老遠去看國家公園,但東海這麼美卻不善加享用,我覺得真是可惜了。

這是就外在環境而言。可是東海的硬體方面,例如教室不夠,我們整個社科院連個像樣的會議室都沒有。我常常說東海很大,但居然會大到沒有寬裕的上課空間。照理說學校應該要充分提供師生各種不同大小的教室與討論室,但現在學校為了紓解空間壓力,硬性規定每個系大學部的課程要有15%安排在禮拜五,否則課就送不出去。很顯然的,不去增加空間而是強制規定老師與學生的上課時間,這真是本末倒置。老師要上課、學生要選課,當然是隨人高興,尊重意願。課開在禮拜五就減少修課意願,老師還要去想這個問題如何解決。空間不夠就強迫大家多把課開在禮拜五,對我來說是沒道理的。至於其他硬體設備,特別是音響,都無法讓我滿意。

不要說值得稱讚之處,反過來說,我們有哪些硬體設備是OK的,是讓全校師生滿意的?我覺得沒有一個是OK的,除了教室嚴重不足外,教室電腦經常出狀況,音響設備極為老舊,投影機的效果,甚至投影機的位置都沒有一個是正常的。我可以想見,東海的學生宿舍應也無法讓人稱道。不過,整體外在環境還是適合學習和生活的,東海校園的美確實勝過其他學校,這樣的環境之美是有助於思考的。

Q:對於現在的學生,有什麼建議或是想說的話嗎?

如果焦慮是來自對未來、生涯規劃、就業謀職的迷惘,那麼與其去焦慮你現在使不上力的,不如讓自己過好現在的日子。所謂好好過日子並不是說要用功讀書,而是要把日子過得讓你不覺得好像只是把日子度過去。帶著焦慮不安怎麼過日子!該讀書的時候沒能好好讀書,該遊玩的時候沒能好好遊玩,真的!不要想那麼多!

我的意思不是說不要去想,而是你在面對你唸的科系時,要去思考這個知識領域唸起來有沒有意思,還能夠連結什麼,有興趣了以後可不可能成為你要做一輩子的事情。我檢查有沒有興趣的標準很簡單,就是你是否覺得「身受其苦,卻不以為苦」。

如果能「身受其苦,卻不以為苦」,就表示你有興趣。打電動通常是樂在其中,不容易檢查是不是你的興趣。你要受苦、受難,卻不以為苦、不以為難,那才叫做興趣,那就是你可以做一輩子的事。

Q:平常有什麼喜歡的電影嗎?為什麼會喜歡這些電影?

我在「社會思想史」這門課程發還期中考試卷時,通常會播放《鵝毛筆》。這是以薩德侯爵的故事,講述創作自由與道德規範的一部電影。「社會學理論」課則是播放《憂鬱的星期天》(或譯為《狂琴難了》(Gloomy Sunday, 1999))。對我來說,這部片子是去探究死亡的問題。另外還有一部影片《美麗人生》(La vita è bella, 1997)則是對生命與生活的探尋,在苦難中如何去追尋生活樂趣以及創造生命意義。影片講述一個父親和其年幼的兒子在納粹集中營,如何面對那種殘酷悲慘的生活。那是對生命以及生活的苦中作樂。

我較常播放的是《憂鬱的星期天》,讓學生去思考死亡這件事。我們常講生命教育,其實也需要講講死亡教育,我認為這兩者是要一起的。現在過於強調「活著就是意義」,這句話對我來說沒有任何的經驗基礎。意義對我來說,是要被賦予的,並不是活著就有意義。我賦予生命意義,生命才會有意義,它不會自己在那兒杵著就產生意義,所以我想讓學生有機會思索生命的意義,因為我們的環境太少提供機會讓我們去想這件事了。我們該如何面對死亡也是必須學習的,因為你一定會遇到這些事情,或者是很古老的問題:你為什麼活著、你從哪裡來、你是誰、你要去哪裡?這些問題都必須想過,必須釐清,必須給自己一個答案。

《憂鬱的星期天》Gloomy Sunday (2003)

Q:有沒有什麼特別喜歡或是有很深的影響的作家?

通常我在圖書館借完書後會到新書區去晃一下,特別留意文學的書籍,並順便借個兩三本回去閱讀。如果我覺得頗有意思,就再把這個作者的相關作品一本一本借來看。我也不是要研究他,只是從中享受閱讀的樂趣。

Q:那若要請您推薦文學或社會學相關書籍,您會推薦什麼書給學生呢?

其實有太多太多的書都可以讀,都值得讀。並且不一定要最新的,有些老的書更值一讀。若要問的是有沒有被某位作家影響,我在高中胡亂讀了志文出版社新潮文庫系列叢書,其中赫塞、尼采、叔本華的作品,都讀了好幾遍。雖然現在看來,那個時候多半也只是似懂,其實非懂,但對我產生一定程度的影響。還有的作家像是托馬斯·曼、托爾斯泰也特別吸引我。但要推薦書的感覺好像是它具有某種意義,這不是我想要傳達的訊息。因為每個人喜歡的文類和內容都不一樣。我的推薦並不適合所有的人。我反倒願意說,古典的書,例如蒙田、培根的散文,都值一讀。雖然不確定在這個資訊氾濫的時代,這些可以刺激思考的書是否過於乾澀,可是它們會講述許多很有意思的東西,現在仍然可以繼續思考。另外像叔本華的論文集,雖然不像期刊論文講究研究方法、論述旨趣,而是議論性地述說一件事、一個議題,例如女人、思考、自殺和瘋狂、性愛等課題。這些文章不是現代科學意義下的學術性論文,並不強調要釐清定義、講究方法。我在乎的是,議論是讓你表達己見,我們現在都少有這樣的訓練。現在的我們受到「科學」知識的束縛,多半不會「議論」事情,任何事物都要找資料去證明什麼,好像少了某一個步驟以後就無法說話一樣。這是要命的!

Q:文學好像有時跟政治或是社會不那麼貼近,有時候卻也不吝於對當下的議題表態,甚至很多作品也反映了當下的時代氛圍,老師如何看待文學跟政治或是社會之間的關係?

就文學與社會學的關係而言,我覺得文學其實是社會學的一個替代性田野。我常在課堂上說,我們再怎麼做深入訪談和問卷量表,描述能力絕對沒有文學家或藝術家來得深刻。我們訪談所蒐集到的內容不一定是假的,但肯定不夠深入,更無法直入人心。我一直覺得,人是複雜的,即使用科學研究也難以獲得充分的理解。

社會科學研究無法深入的面向,作家、藝術家卻能夠做到。因為他們多具備洞察人心、攫取人性的能力,所以文學與社會學是息息相關的。我們要研究愛情,與其去做問卷或訪談大學生的愛情觀,還不如直接去看文學作品。文學家描寫得更為深刻,而且什麼類型都可以找得到。不只文學,所有藝術學門都提供社會科學一個極為龐大複雜,我們無法深入的關係面向或內心深處。

相較於各個藝術領域,文學當是能透過文字,最能夠將人的智力帶入另一個世界,這是社會科學永遠無法企及的。我覺得文學與社會學兩者的關係是如此緊密,我們需要藉由文學家的文字讓我們瞭解我們的社會、關係與人性。社會科學愈來愈強調方法,但方法不能保障真理,更無能製造真理。也許正因為藝術創作不受限於「方法」,才能夠更自由自在地去掌握所感所知的東西。我一直相信,人類的心靈比所謂的客觀研究方法更敏銳、更細緻、更深刻。

紙本版本《海東》第一期將於12/23發刊,敬請期待。

文字編輯 / 駱肇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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